作者: 林心雅
Dear Muscle,
在這告別的日子，我想跟你說說心裡很久以來就想說的話。也只能這樣了，用遙遠的思念，隔海呼渡與你告別。
第一次跟你爬山，是大一暑假的能安縱走。那時並沒留下特別的印象，只覺得你話並不多，待人客氣有禮，鼓滿的背包高大過頂，看起來超會揹，行有餘力會不時留意隊員的行進狀況，是個顧前顧後的好領隊。
去四秀，才見識到你的另一面。你和小鬼一搭一和虧來虧去，默契十足像在說相聲，風趣而幽默，上山下山一幕幕盡是歡愉快樂的情景。回程，還記得你在車上開心快活地笑呀唱呀，和大家旁若無人吼唱山歌的「人來瘋」，讓我發覺平常有些嚴肅的你，原來像個大男孩似地，有顆可愛的赤子之心。
寒假雪山雪訓，大四的你是技術教練兼醫官。那次有分雪訓隊和活動隊兩梯，活動隊走傳統路線爬主峰那天，我親眼看著慧貞在主稜附近不慎失足墜落，沿著冰斗那片陡斜雪坡一路翻滾下百餘尺，像個紅雪球似地，滾到一處緩坡才好不容易定住，然後那紅點就一動不動躺在那。那時雪訓隊正在冰斗受訓，大家看得目瞪口呆，真是嚇壞了。還好有你在，臨危應變指揮若定，昏迷的慧貞被搬進篷裡，你要我進帳幫忙看護，至今我仍記得她雙眼緊閉、臉色慘白、嘴唇泛紫、全身不住顫抖的景象。你仔細檢查，慶幸慧貞沒有骨折只有皮肉擦傷，那時你最擔心的是她會失溫，教我緊抱住慧貞給她體溫，用棉花棒沾潤她乾裂的唇。待慧貞狀況穩定神智清醒，被衰公等人扛著平安送下山，始化險為夷。那次，我見識了你專業的登山醫學知識，並為你從容鎮靜的本領折服。自雪山回來的歸途，才隱約感到那份依依不捨的離情。
接下來春假你開了中程山勘查─加富谷溪溯鴛鴦湖，最記得溯溪盡頭遇到那面危崖崩壁，硬切上產業道路前的碎石坡與落石，幸好有驚無險。在渺無人煙的深山探勘，我們意外發現一整面鬱綠谷壁長著好多美麗的一葉蘭，多麼令人驚喜。然因勘查時間不夠，最後並沒有走到預定的鴛鴦湖。這是否預兆著什麼？
暑假的馬博橫斷，缺水那天因為頭痛，走得很難過，忍不住鬧脾氣，領隊小鬼無辜被颱風尾掃到。煮晚飯時被你ㄒㄩㄝ說，沒想到我居然會那麼不講理，真令人失望透了。不知自己為何就不肯早點兒承認身體不適，大概是無聊的好強個性在作祟罷，因為那之前我爬山從未出問題。刺骨寒夜，四周冰涼山氣令人不住顫慄，我覺得好冷好冷，眼前營火的溫熱距離我好遠好遠，觸手可及卻感覺不到它應有的溫暖。你和小鬼熱絡靠在火堆旁取暖說笑，我悶聲不響獨自進帳休息，愈加頭痛欲裂，密密裹緊睡袋仍全身畏寒，回想起來，那時可能患了高山病。你終於發現我「有狀況」，隨即親手煮了熱熱的甜薑湯，小心翼翼端進帳裡，扶我起身說「趁熱喝了吧…」還像小兒科醫生那樣摸摸我的額頭，要我戴上毛帽多加衣服。隨後不時進帳噓寒問暖：「頭還很痛麼…？有沒有覺得好一點？…還需要什麼？…」就在那次，我發覺你溫柔體恤的一面，那厚實的肩膀足以讓人倚靠一生。
然後是南二段，你最鍾愛的高山縱走之一。秀姑巒、大水窟、達芬尖、塔芬、轆轆、雲峰、南雙頭山，一路風和日麗，矮箭竹編織成片的青翠絨毯，開心的我們不時駐足欣賞沿途迷人的高山草原景象。直到了嘉明湖，天雲變色，傍晚山雨欲來風滿樓，已來不及撤退。當晚颱風來襲，狂風呼嘯，滂陀雨勢猛敲打鐵皮屋頂。半夜，「砰！」一聲巨響，嘉明湖小屋那片鐵皮屋頂硬生生給掀掉一半，黑暗中，狂風不住咆哮嘶吼，大雨傾盆如注，全隊緊緊畏縮屋內一角，靠著剩下的半片屋頂勉強躲過一夜淒風苦雨。可我當時並不害怕，心想只要有你在，天塌下來都有人頂著。翌日狂風暴雨依舊，吹得人東倒西歪無法直起腰身走路，幸好遇到另一社會登山隊聘雇的山胞嚮導，在颱風天安全下山。
大三當領隊開了八通關古道，共同經歷了一些事，愈加發現社裡再沒有比你更瞭解我、對我更好的人了。你的坦白、深沈、篤實、理智、與誠懇，胸中盡是一片寬廣的包容，而自己又何其有幸，能得到你這般無怨無悔的恩寵。
那年南湖會師走陶塞橫斷，拜領隊阿春之賜，怎麼也沒想到溯溪隊竟會缺水兩天。沒水喝，口渴難耐，餅乾根本難以下嚥，飢腸轆轆，只能扒高麗菜來吃。有點爛又帶點髒的幾片菜葉，卻是生平吃過最脆最甘甜的高麗菜。用檸檬片的酸汁潤唇，想學土匪喝隱形眼藥的藥水止渴，連外帳一層薄薄露水都覺珍貴。身心俱疲極度困厄之際，曾發誓以後再也不爬山了。患難見真情，即使你也被缺水搞得狼狽不堪，卻一再鼓勵、提醒我同舟共濟才能度過難關，始終不曾像我這樣任性抱怨說再也不爬山的話。當最後爬上南湖主稜，看到一團火紅夕陽正緩緩沈落西邊天際的聖稜線，漫天絢爛彩霞美不勝收，那劫後餘生苦盡甘來的滋味，直讓人感動得熱淚盈眶。
南湖瑰麗的落日綺景，讓自己歷經陶塞劫難卻又再度回到山上。接著帶領聖稜縱走，隨行的你擅於攀岩確保，要過多少個素密達斷崖都不用擔心。最後一天在瓢簞池那個清晨，全隊仍在酣睡，愛照相的我們最先起身，踩著晨曦的露，走到瓢簞山屋外的草坡上，驚覺眼前山谷出現一片美麗的雲海，自己彷若置身天堂。朝陽從東側的中央山脈逐漸升露，萬丈光芒四射，將雪白雲海與青翠草原渲染成了金黃。南湖、中央尖、鈴鳴、無明、畢祿、鋸齒、奇萊連峰甚至更南更遠的玉山群峰，盡收眼底。我拿著相機，追逐陽光的腳步，一心想捕捉這天地間不可思議的壯麗奇景。你拿著相機，卻把焦距對著我，將置身雲海巒峰中專注照相的我，拍了下來。不久你就去取水煮飯，任我繼續拍照流連忘返。及今思之，你不一直都是這樣？放任我自由，讓我隨意做自己愛做的事，不是麼？即使你自己也鍾愛攝影。至今我仍記得那恍如仙境的無垠雲海，還有炊事帳中你埋首煮飯的孤單身影。
太多太多難忘的故事。棲蘭松蘿、巴博庫魯、北大武、玉山五老、司馬庫斯、加羅湖…等大山小山中程山，那段山登絕頂我為峰的歲月，藏有我們多少的回憶？除了爬山和攝影，你平常還喜歡爬岩、游泳、騎自行車；年輕的我們似乎有用不完的體力，曾從台北一路騎到龍洞看海爬岩玩水照相，再騎回來。山下的你常花很多時間在閱讀，喜歡聽古典樂看藝術季節目，也愛靜靜聽我彈琴。大概很少人知道，你曾一度學了重金屬搖滾吉他。因為擅於烹飪，你被榮封為「新娘大學校長」，並引以為豪。你也喜歡繪畫，「山歌」歌本裡有幾幅插畫便是你的手筆，你還用淡淡色筆幫我畫了一幅肖像，慎重其事裱了框送我。那幅畫，我一直珍藏至今。
從認識你以來，只要能做到的，你總是盡力在幫助別人。在一起的那些年，你教了我很多很多，我也從你的博學多聞、風趣幽默、及待人處事的寬厚仁善，學到了很多很多。其實自從雪訓那次，我已深信日後的你必然是位人敬人愛的好醫生。你向來重視登山安全，花了很多時間心力編譯國內第一本「登山醫學手冊」。在該書譯序的感謝辭中，你寫下這麼一段話：「…一個身在遠方的女孩，在山中大部分的美好回憶裡，都有她的身影，我無法在置身山林時不想念著她…」當我在多年後無意翻閱到這幾句話，再度感受到你至情至性一如往昔的寬容胸襟，不禁心生愧疚，是年輕氣盛又少不更事的自己讓你心傷難過，是我對不起你。
原以為時間會沖淡一切，所有往事都會隨風飄逝。晃眼悠悠十八年，這麼多年過去了，才發覺曾經刻骨銘心的過往，並不會隨著歲月的腳步而走遠。那段曾攜手為人生譜曲的記憶，所有的快樂與憂傷，仍靜靜地，埋藏在心底最深處的角落。
兩個曾經深摯相愛的人，曾山盟海誓願相守一生的感情。若問為什麼會分手，「愛情又有什麼道理可尋？」年輕驛動的心，或許是最好的註解。彼此都想飛向更寬廣的世界，都想飛得更高、更遠。然而，當我們各自堅持要依循心中的鼓聲前進，一心所引頸企盼的，卻是不同的人生方向，誰還能希冀，如童話般比翼雙飛的結局？
畢業後兩年多，終與你互道珍重各奔前程，彼此含淚應許的承諾，卻是對彼此無須再信守任何承諾。關於我們的事，無人理解，連自己都無法明白解釋。但那一切，如今都已不重要了。回想那一段並肩走過山林的日子，畢竟歡笑多於淚水，甜美多於苦澀。1991年在你結婚前一天，我親手將祝福的賀禮交到你和淑玲手中，因為我真心為你高興，能找到一位優秀的人生伴侶締結美滿姻緣，希望你從此幸福快樂。一別12年，最近也是最後一次遇見你是在2003年，陪婆婆到新光探病，巧遇在骨科門診的你。見你氣色很好，樣子一點兒都沒變。婆婆有膝蓋老化問題，你殷切俯身義務幫婆婆檢查，一如往昔那般熱心助人，依然對我無盡寬容。知道麼，後來你曾數度入我夢中，仍是那麼笑容可掬善體人意的模樣。我怎麼都沒想到看起來如此健康的你，竟會這麼快就離開人世。
這封寄不出的信，我寫了很久。應該早點兒完成的，可是常忍不住邊寫邊掉淚，寫了一半，就寫不下去…
在這告別的日子，我想說出心裡長久以來就想說的話。我想跟你說，我有多麼感謝你。謝謝你曾經對我那麼好，任我海闊天空自由飛翔。謝謝你曾那麼溫柔寬厚地，陪我走過無數有山風有白雲相伴的日子。
謝謝你，在短暫的青春歲月中，給我一段畢生難忘的美好記憶…
心雅2007年1月20日於南加州
在這告別的日子，我想跟你說說心裡很久以來就想說的話。也只能這樣了，用遙遠的思念，隔海呼渡與你告別。
第一次跟你爬山，是大一暑假的能安縱走。那時並沒留下特別的印象，只覺得你話並不多，待人客氣有禮，鼓滿的背包高大過頂，看起來超會揹，行有餘力會不時留意隊員的行進狀況，是個顧前顧後的好領隊。
去四秀，才見識到你的另一面。你和小鬼一搭一和虧來虧去，默契十足像在說相聲，風趣而幽默，上山下山一幕幕盡是歡愉快樂的情景。回程，還記得你在車上開心快活地笑呀唱呀，和大家旁若無人吼唱山歌的「人來瘋」，讓我發覺平常有些嚴肅的你，原來像個大男孩似地，有顆可愛的赤子之心。
寒假雪山雪訓，大四的你是技術教練兼醫官。那次有分雪訓隊和活動隊兩梯，活動隊走傳統路線爬主峰那天，我親眼看著慧貞在主稜附近不慎失足墜落，沿著冰斗那片陡斜雪坡一路翻滾下百餘尺，像個紅雪球似地，滾到一處緩坡才好不容易定住，然後那紅點就一動不動躺在那。那時雪訓隊正在冰斗受訓，大家看得目瞪口呆，真是嚇壞了。還好有你在，臨危應變指揮若定，昏迷的慧貞被搬進篷裡，你要我進帳幫忙看護，至今我仍記得她雙眼緊閉、臉色慘白、嘴唇泛紫、全身不住顫抖的景象。你仔細檢查，慶幸慧貞沒有骨折只有皮肉擦傷，那時你最擔心的是她會失溫，教我緊抱住慧貞給她體溫，用棉花棒沾潤她乾裂的唇。待慧貞狀況穩定神智清醒，被衰公等人扛著平安送下山，始化險為夷。那次，我見識了你專業的登山醫學知識，並為你從容鎮靜的本領折服。自雪山回來的歸途，才隱約感到那份依依不捨的離情。
接下來春假你開了中程山勘查─加富谷溪溯鴛鴦湖，最記得溯溪盡頭遇到那面危崖崩壁，硬切上產業道路前的碎石坡與落石，幸好有驚無險。在渺無人煙的深山探勘，我們意外發現一整面鬱綠谷壁長著好多美麗的一葉蘭，多麼令人驚喜。然因勘查時間不夠，最後並沒有走到預定的鴛鴦湖。這是否預兆著什麼？
暑假的馬博橫斷，缺水那天因為頭痛，走得很難過，忍不住鬧脾氣，領隊小鬼無辜被颱風尾掃到。煮晚飯時被你ㄒㄩㄝ說，沒想到我居然會那麼不講理，真令人失望透了。不知自己為何就不肯早點兒承認身體不適，大概是無聊的好強個性在作祟罷，因為那之前我爬山從未出問題。刺骨寒夜，四周冰涼山氣令人不住顫慄，我覺得好冷好冷，眼前營火的溫熱距離我好遠好遠，觸手可及卻感覺不到它應有的溫暖。你和小鬼熱絡靠在火堆旁取暖說笑，我悶聲不響獨自進帳休息，愈加頭痛欲裂，密密裹緊睡袋仍全身畏寒，回想起來，那時可能患了高山病。你終於發現我「有狀況」，隨即親手煮了熱熱的甜薑湯，小心翼翼端進帳裡，扶我起身說「趁熱喝了吧…」還像小兒科醫生那樣摸摸我的額頭，要我戴上毛帽多加衣服。隨後不時進帳噓寒問暖：「頭還很痛麼…？有沒有覺得好一點？…還需要什麼？…」就在那次，我發覺你溫柔體恤的一面，那厚實的肩膀足以讓人倚靠一生。
然後是南二段，你最鍾愛的高山縱走之一。秀姑巒、大水窟、達芬尖、塔芬、轆轆、雲峰、南雙頭山，一路風和日麗，矮箭竹編織成片的青翠絨毯，開心的我們不時駐足欣賞沿途迷人的高山草原景象。直到了嘉明湖，天雲變色，傍晚山雨欲來風滿樓，已來不及撤退。當晚颱風來襲，狂風呼嘯，滂陀雨勢猛敲打鐵皮屋頂。半夜，「砰！」一聲巨響，嘉明湖小屋那片鐵皮屋頂硬生生給掀掉一半，黑暗中，狂風不住咆哮嘶吼，大雨傾盆如注，全隊緊緊畏縮屋內一角，靠著剩下的半片屋頂勉強躲過一夜淒風苦雨。可我當時並不害怕，心想只要有你在，天塌下來都有人頂著。翌日狂風暴雨依舊，吹得人東倒西歪無法直起腰身走路，幸好遇到另一社會登山隊聘雇的山胞嚮導，在颱風天安全下山。
大三當領隊開了八通關古道，共同經歷了一些事，愈加發現社裡再沒有比你更瞭解我、對我更好的人了。你的坦白、深沈、篤實、理智、與誠懇，胸中盡是一片寬廣的包容，而自己又何其有幸，能得到你這般無怨無悔的恩寵。
那年南湖會師走陶塞橫斷，拜領隊阿春之賜，怎麼也沒想到溯溪隊竟會缺水兩天。沒水喝，口渴難耐，餅乾根本難以下嚥，飢腸轆轆，只能扒高麗菜來吃。有點爛又帶點髒的幾片菜葉，卻是生平吃過最脆最甘甜的高麗菜。用檸檬片的酸汁潤唇，想學土匪喝隱形眼藥的藥水止渴，連外帳一層薄薄露水都覺珍貴。身心俱疲極度困厄之際，曾發誓以後再也不爬山了。患難見真情，即使你也被缺水搞得狼狽不堪，卻一再鼓勵、提醒我同舟共濟才能度過難關，始終不曾像我這樣任性抱怨說再也不爬山的話。當最後爬上南湖主稜，看到一團火紅夕陽正緩緩沈落西邊天際的聖稜線，漫天絢爛彩霞美不勝收，那劫後餘生苦盡甘來的滋味，直讓人感動得熱淚盈眶。
南湖瑰麗的落日綺景，讓自己歷經陶塞劫難卻又再度回到山上。接著帶領聖稜縱走，隨行的你擅於攀岩確保，要過多少個素密達斷崖都不用擔心。最後一天在瓢簞池那個清晨，全隊仍在酣睡，愛照相的我們最先起身，踩著晨曦的露，走到瓢簞山屋外的草坡上，驚覺眼前山谷出現一片美麗的雲海，自己彷若置身天堂。朝陽從東側的中央山脈逐漸升露，萬丈光芒四射，將雪白雲海與青翠草原渲染成了金黃。南湖、中央尖、鈴鳴、無明、畢祿、鋸齒、奇萊連峰甚至更南更遠的玉山群峰，盡收眼底。我拿著相機，追逐陽光的腳步，一心想捕捉這天地間不可思議的壯麗奇景。你拿著相機，卻把焦距對著我，將置身雲海巒峰中專注照相的我，拍了下來。不久你就去取水煮飯，任我繼續拍照流連忘返。及今思之，你不一直都是這樣？放任我自由，讓我隨意做自己愛做的事，不是麼？即使你自己也鍾愛攝影。至今我仍記得那恍如仙境的無垠雲海，還有炊事帳中你埋首煮飯的孤單身影。
太多太多難忘的故事。棲蘭松蘿、巴博庫魯、北大武、玉山五老、司馬庫斯、加羅湖…等大山小山中程山，那段山登絕頂我為峰的歲月，藏有我們多少的回憶？除了爬山和攝影，你平常還喜歡爬岩、游泳、騎自行車；年輕的我們似乎有用不完的體力，曾從台北一路騎到龍洞看海爬岩玩水照相，再騎回來。山下的你常花很多時間在閱讀，喜歡聽古典樂看藝術季節目，也愛靜靜聽我彈琴。大概很少人知道，你曾一度學了重金屬搖滾吉他。因為擅於烹飪，你被榮封為「新娘大學校長」，並引以為豪。你也喜歡繪畫，「山歌」歌本裡有幾幅插畫便是你的手筆，你還用淡淡色筆幫我畫了一幅肖像，慎重其事裱了框送我。那幅畫，我一直珍藏至今。
從認識你以來，只要能做到的，你總是盡力在幫助別人。在一起的那些年，你教了我很多很多，我也從你的博學多聞、風趣幽默、及待人處事的寬厚仁善，學到了很多很多。其實自從雪訓那次，我已深信日後的你必然是位人敬人愛的好醫生。你向來重視登山安全，花了很多時間心力編譯國內第一本「登山醫學手冊」。在該書譯序的感謝辭中，你寫下這麼一段話：「…一個身在遠方的女孩，在山中大部分的美好回憶裡，都有她的身影，我無法在置身山林時不想念著她…」當我在多年後無意翻閱到這幾句話，再度感受到你至情至性一如往昔的寬容胸襟，不禁心生愧疚，是年輕氣盛又少不更事的自己讓你心傷難過，是我對不起你。
原以為時間會沖淡一切，所有往事都會隨風飄逝。晃眼悠悠十八年，這麼多年過去了，才發覺曾經刻骨銘心的過往，並不會隨著歲月的腳步而走遠。那段曾攜手為人生譜曲的記憶，所有的快樂與憂傷，仍靜靜地，埋藏在心底最深處的角落。
兩個曾經深摯相愛的人，曾山盟海誓願相守一生的感情。若問為什麼會分手，「愛情又有什麼道理可尋？」年輕驛動的心，或許是最好的註解。彼此都想飛向更寬廣的世界，都想飛得更高、更遠。然而，當我們各自堅持要依循心中的鼓聲前進，一心所引頸企盼的，卻是不同的人生方向，誰還能希冀，如童話般比翼雙飛的結局？
畢業後兩年多，終與你互道珍重各奔前程，彼此含淚應許的承諾，卻是對彼此無須再信守任何承諾。關於我們的事，無人理解，連自己都無法明白解釋。但那一切，如今都已不重要了。回想那一段並肩走過山林的日子，畢竟歡笑多於淚水，甜美多於苦澀。1991年在你結婚前一天，我親手將祝福的賀禮交到你和淑玲手中，因為我真心為你高興，能找到一位優秀的人生伴侶締結美滿姻緣，希望你從此幸福快樂。一別12年，最近也是最後一次遇見你是在2003年，陪婆婆到新光探病，巧遇在骨科門診的你。見你氣色很好，樣子一點兒都沒變。婆婆有膝蓋老化問題，你殷切俯身義務幫婆婆檢查，一如往昔那般熱心助人，依然對我無盡寬容。知道麼，後來你曾數度入我夢中，仍是那麼笑容可掬善體人意的模樣。我怎麼都沒想到看起來如此健康的你，竟會這麼快就離開人世。
這封寄不出的信，我寫了很久。應該早點兒完成的，可是常忍不住邊寫邊掉淚，寫了一半，就寫不下去…
在這告別的日子，我想說出心裡長久以來就想說的話。我想跟你說，我有多麼感謝你。謝謝你曾經對我那麼好，任我海闊天空自由飛翔。謝謝你曾那麼溫柔寬厚地，陪我走過無數有山風有白雲相伴的日子。
謝謝你，在短暫的青春歲月中，給我一段畢生難忘的美好記憶…
心雅2007年1月20日於南加州
照片是菲先生 2003年去八通關古道拍的，真的是個很美麗的地方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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